在那乱哄哄的时代时在,人民都处于倒悬状态,庄子极欲解除人心的困惫,可是,现实的无望却使他无法实现心愿。由于他既无法使人类在现实世界中安顿自我,又不愿像神学家们在逃遁的精神情状中求自我麻醉,在这种情形下,惟一的路,便是回归于内在的生活——向内在的人格世界开拓其新境界。庄子所拓展的内在人格世界,乃艺术性及非道德性的(“人格”一词不含伦理判断或道德价值)。因而在他的世界中,没有禁忌,没有禁地;他扬弃一切传统的形式化,遗弃一切信仰的执迷。
在现实生活中,无一不是互相牵制,互相搅扰的,庄子则试图化除现实生活上种种牵制搅扰,以求获得身心的极大自由。化除的方法之一,即是要虚静其心——通过高度的反省过程,达到心灵虚静,能掌握自身的变化,并洞悉外在的变化,而不拘执于鞭一特殊的机遇或固定的目的。因为外在世界是“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的,同时人类本身也受情意的驱使而在万物变化之流中奔走追逐,不能中止,直到形体耗损殆尽,仍属空无所持,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
面对这样可悲的现象,庄子乃转而对内作一番自觉的工作,在自觉过程中,感悟世界的幻灭无常,于是认定驰心于外物,对于人类的精神实是莫大的困扰。由是导出庄子哲学之轻视物欲的奔逐,而倾向于精神的自由,并求个人心灵的安宁。
庄子对于现象界有深刻尖锐的洞察力。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把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了。如茫茫人海,各人也浑浑噩噩像乌龟似的爬来爬去,忙忙碌碌像耗子似的东奔西窜,然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惊惧结什么,为得着什么。一旦省悟时,便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如此地莫名其妙……看开了,一切都不过如此罢了,于是你就会不屑于任何事物,任何行动。然而这样的社群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如果每个人都像庄子笑声下的南郭子綦“隐机而坐”,进入到“每件事焉似丧其耦”的境况,那末个人和社会岂不近于静止?因而,庄子哲学如何处理及适应这情况,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了。尤其是今日的世界——已被纳入了一个庞大的动力系统中,缓步或停足都有被抛弃的危险。
然而,我们必须了解庄子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行者,也非逃离现实生命的乌托邦理想的人。他的见解是基于人类无止境的餍欲与物化的倾向所引起发出来的;同时,鉴于个人的独存性已消失与被吞噬,遂于洞察人类的处境中安排自我的适性生活。没有这种感受的人,自然无法体会庄子。因而庄子哲学对于读者来说,能感受多少,他的可接受性就有多少;他的看法是无法得到大众一致公认的,同样的一句话,有人会视如智慧之言,有人会以为是无稽之谈。事实上,庄子的哲学不是写给群众看的,庄子的说话也不是说给群众听的,他的声音有如来自高山空谷。
读庄子书确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在他眼底里,凡夫俗子就如一窝吱吱喳喳、跳跳跃跃的小麻雀,官僚是一群猪猡,文人学士则有如争吵不休的猴子。看他书中大鹏小鸟的比喻、河伯海若的对话,以及井底虾蟆的设喻,你会觉得他简直是千古一傲人。在人类历史的时空中,孤鸿远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从庄子哲学的恢宏气象看来,也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他的思想角度,从不拘限于枝枝节节,秋毫之末;但他并不抹杀精细的分析,否则就犯了《秋水》篇中所说的“自大视细者不明”的毛病。他往往从整体处观察事理,从各个角度作面面的透视。
从庄子哲学的对境来说,恢宏的气象乃表现于不以人类为中心(不拘限于人类),不以自我为中心(不拘限于自我),而能推及于广大的自然界。庄子思想的最高境界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方面表现出民胞物与的胸怀,另方面又呈现着艺术精神的和谐观照。很显然庄子取消了天地万物和我——客观和主体——的对立关系。这种主客一体的宇宙观,实为中国哲学的一大特点,和西方哲学主客对立的宇宙观,迥然不同。庄子不仅要打破主客对峙的局面,进而达到二而合一的境界,他还要进一步达致物我(主客)两忘境界。在这里,庄子充分表现出大艺术家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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