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的研究中,唐豪和顾留馨是两座神像,他们在这个领域的影响,可以说,任何真正的史研究,可以超过唐豪顾留馨,但不能越过唐豪顾留馨。然而,唐豪顾留馨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上两个特殊时代——疑古思潮和极左思潮盛行的时代,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两个潮尖上叱咤风云,也因为他们借助并受到了这两个思潮的影响,从而分别成为疑古思潮和极左思潮在太极拳史研究上的代表人物。
极左思潮与疑古思潮之比较
疑古思潮,是在中华民族受到列强侵略和亡国灭种危机的形势下,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权威主义、蒙昧主义的“传统精神”受到了极大冲击,一种过度激越的情绪,使传世典籍成了“封建”的代名词,进而全盘否定传统文化,主张“把线装书丢进茅厕里去”。社会上要否定三皇五帝,打倒孔家店,界就是要否定和打倒张三丰。胡适、顾颉刚要把中国历史打一个对折,由五千年变为二千余年。唐豪也要把太极拳的历史缩短得比对折更短。
新中国成立后,伴随着“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从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跃进,直到十年“文革”,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内,出现了愈演愈烈的极左思潮。在@@@整风中给党提意见的人,不少被打成“右派分子”,反对“大跃进”运动中浮夸风、共产风的人,不少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及至“文革”,更由于林彪四人帮的破坏,极左思潮发展到顶峰。“文革”前的教育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古装戏是封建主义。就连家庭古物都成了“四旧”而遭到抄没。疑古思潮和极左思潮,都是在非常“革命”的口号下,表面上要推翻旧制度,实际都是态度偏激、思想狂热、趋于极端、是非不清的主观主义和激进主义,有损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二者不但在表现形式上有相似性,在思想方法上也是相通的。有人认为,新文化运动中的激进主义,也是后来极左思潮长期盛行的思想根源。
然而,疑古思潮毕竟是在“民主”与“科学”的口号下,在追求自由平等的呼声中产生的,还有自由争论的气氛。极左思潮则是在全国范围内造成的一种带有政治压力的思想枷锁,使得人人自危,惟恐落人“右倾”“反动”的漩涡。在这种气氛下,把学术、文化的很多问题与政治联系起来,“上纲上线”成为时髦,造成了在很多领域、很多问题的“一言堂”和研究禁区,并酿成大量冤假错案。
顾留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太极拳研究的权威人物。
唐豪考证的实际影响
唐豪的太极拳考证,作为一种看法,确实影响很大,但唐豪的结论,并未得到太极拳界的共识,也未造成社会定论。这从唐豪考证之后的学术研究状况就可看出。
唐豪在1930年的《考》中首先断定张三丰“亦决不是太极拳的鼻祖”,第二年才到陈家沟考证,提出陈王廷创太极拳之说。1937年4月,徐震的《太极拳考信录》出版,他也抱着排除“附会”之说的态度,否认张三丰为太极拳之鼻祖,但不承认陈王廷创太极拳,认为太极拳由王宗岳“至乾隆时”传到陈家沟,“自王宗岳以上不可考”。
1935年,《廉让堂本太极拳谱》在山西正式出版,公布了武派太极拳辑录的太极拳文献。其中的两篇序言,及武禹襄之孙武莱绪、武延绪的附记,均持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说。
至于杨家,在唐豪考证之前,有许禹生1921年出版的《太极拳势图解》和陈微明1925年出版的《太极拳术》。唐豪考证之后,有杨澄甫1931年出版的《太极拳使用法》和1934年出版的《太极拳体用全书》,及董英杰1948年出版的{太极拳释义》,吴志青1940年出版的《太极正宗》,陈炎林 1949年出版的《太极拳刀剑杆散手合编》。这些著作,一直坚持张三丰创拳之说,并未受唐豪考证的影响。吴派太极,在唐豪考证之前,有徐致一先生1927 年出版的《太极拳浅说》。唐豪考证之后,有1933年李先五所著《太极拳》,1935年马岳梁、陈振民所著《吴鉴泉氏的太极拳》,均持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说。秉承杨、吴两派之传的吴图南先生,更是坚持张三丰为太极拳的中兴者或集大成者。直到1950年,在北京市的一次太极拳研究会上,吴图南还不承认陈氏太极拳,认为陈发科练的是炮捶,不能作为太极拳会议的正式代表。陈发科也只得自认列席(见吴图南《太极拳之研究》,1984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
以上情况说明,唐豪考证的影响虽大,但其实际效果并不很大。把唐豪考证固化为定论的,正是顾留馨。
顾留馨受命“整理”五式太极拳
“时势造英雄”,顾留馨青少年时代习文练武,早年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曾是@@@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上海黄浦区第一任区长。这种“家”兼“革命家”的身份,使他很容易被那个时代选中。1956年,越南胡志明请周恩来、贺龙派人给他教太极拳,这自然要求拳师必须政治上可靠,顾留馨就被选中了。他后来又给江青、叶剑英、宋庆龄等党政领导人教拳。1961年,国家体委要编写一部集中介绍太极拳的书,顾留馨自然又成为首要人选。
当初,国家体委为了适应出国需要,打算把杨、陈、吴、孙四式太极拳统一整理成一厚本书。杨式用牛春明已经交给出版社的书稿,陈式由沈家桢编写动作说明,吴式用徐致一原书(1958年出版),孙式用孙剑云原书(1957年出版)。后来顾留馨建议,将武式太极拳列人,由郝少如编写,出版社也同意。为避免重复,源流和发展史以及共同理论部分专章统一写,由顾留馨执笔。《五式太极拳》的总编一职,由国家体委通过上海体委下达给顾留馨。
顾留馨发现,牛春明的《杨式太极拳》书稿(齐钝汉执草),其动作姿势与杨澄甫不大相同,因为国家体委认为杨式动作还是傅钟文较为规矩,他建议由傅钟文与牛春明合作修改动作,并且尽可能用杨澄甫的照片插图,不足者由傅锺文补照。牛春明稿可以留待单独出版。不料牛春明不久因食道癌去世,只得由傅锺文、周元龙合作整理杨式太极拳。
可是,当顾留馨接受了任务,并且拿到一大捆书稿和照片之后才发现,要对五派太极拳“统一整理”,并非那么简单,首先在太极拳源流上看法就不一致,这就使顾留馨犯了难,甚至产生退却的想法。他在《回忆关于太极拳的争论》(见《上海武术》2004年第4期)中说:“我又仔细看了沈家桢的太极拳的八个主要特点,自成系统,有可取
处。但以张三丰为太极拳创始人,且援引伪托拳论与牛稿相仿,又考虑了各式撰述者,对太极拳理论看法不一致,特别是徐致一的纯柔说法,否定缠丝劲,以陈式为少林拳等存见,势难融合,我很难写好求同存异的共同理论……经反复考虑了‘五式’的不易写作,于1961年4月初写信给出版社,说明我的能力和时间都不够,希予谅解,另行物色总编人选。”
也许现在的人们难以想像,在当时,就连编写《陈式太极拳》动作说明的沈家桢,也持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说。顾留馨说沈家桢“援引伪托拳论与牛稿相仿”,是指沈家桢也引用了和牛春明书稿中相仿的张三丰太极拳论。编写《吴式太极拳》的徐致一,不但否定“缠丝劲”,竟然认为“陈式为少林拳”,其他流派不言而喻。这种情况,确实与顾留馨的观点“势难融合”,它进一步说明了唐豪的考证并没有形成太极拳界的共识或定论。
顾留馨知难而退,函辞“五式”总编,而出版社复信说,已决定出版“五式”,国家体委也知道是顾留馨负责这部书,只能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云云。顾留馨只得继续干下去。
任务完成了一大半
早在1958年,人民体育出版社就计划出版《陈式太极拳》,当时决定由唐豪写太极拳史,顾留馨写陈式太极拳理论,李剑华写动作说明。后因唐豪1959 年1月逝世,李剑华年老精力不支,改由顾留馨写陈式源流和理论,沈家桢写动作说明。顾留馨已经在1960年12月将陈式太极拳源流、理论及古典拳论分类摘录写好,交给出版社。1961年要出版《五式太极拳》,太极拳源流和“共同理论”的编写任务,就自然落到顾留馨身上。
顾留馨本来认为,在他为陈式太极拳写的源流和理论的基础上扩充一下,就可成为五式太极拳的“共同理论”。后来发现有分歧,他就必须说服其他流派太极拳的作者同意他的观点。那么,顾留馨又是怎样解决分歧,并“求同存异”呢?
他首先要说服跟他一起编写陈氏太极拳的沈家桢。“我一再和沈老函商陈式写法,并说服其放弃张三丰传拳和伪托拳论的引证。”(见顾留馨《回忆关于大极拳的争论》)
杨式太极拳,傅锤文主要是说明拳架动作和补充拳架照片,绘图和文字由周元龙负责,所以傅锤文对于文字部分没有太多的关照(他是“顽固”坚持张三丰创拳说的)。武式太极拳,本来就是顾留馨提议列入“五式”,郝少如当以顾留馨的意见为是。
比较麻烦的是徐致一、孙剑云的吴式和孙式太极拳原著,怎么改?
1961年9月,当顾留馨带着杨式、陈式太极拳的书稿到了北京,在出版社扩充太极拳的“共同理论”时,“曾和阎海(出版社编辑)访问了徐致一先生三次,主要谈了共同理论部分。徐认为沈老的‘八个特点’适用于陈,杨两式,不适于吴式,应列入陈式,不应列为共同理论……他对‘气’和‘缠丝劲’有不同看法,以为‘缠丝劲’为陈式所独有。我允为修改,求同存异。”(引文同上)这说明,顾留馨打算把陈氏太极拳的八个特点和“缠丝劲”,都作为《五式太极拳》的 “共同理论”,徐致一不同意。
顾留馨回忆说:“为了共同理论须取得各式作者的同意,主要是徐致一的同意……于是将源流和共同理论部分带回上海改写,然后寄去出版社请徐致一、孙剑云、李剑华等审阅。徐、孙签注的意见,主要仍为缠丝劲为陈式独有,李老则赞同我说,根本分歧已由此引起争论。”此外,顾留馨还觉得孙剑云的书中“有许多姿势不好,我建议出版社转请重拍照片,也建议能否用一部分其父孙禄堂的拳姿,但得不到回音。原为提高质量,统一姿式着想,后来成为她不愿意列为‘五式’的一个因素”。(引文同上)
此后的协商情况,顾留馨没有说。从后来的出版事实说明,《五式太极拳》始终没有面世,这显然是由于徐致一、孙剑云“不愿意列为五式”所致。1963 年,人民体育出版社先后单独出版了《杨式太极拳》(傅锺文演述、周元龙笔录、顾留馨审)、《武式太极拳》(郝少如编著、顾留馨审)、《陈式太极拳》(沈家桢、顾留馨编著)。1964年,又出版了《太极拳研究》(唐豪、顾留馨著)。《太极拳研究》实际就是顾留馨为《五式太极拳》所写的源流部分(“共同理论” 部分放在《陈式太极拳》中)。加上徐致一和孙剑云的原著,五式太极拳的书总算都有了。顾留馨在六本书中承担和参与了四本,任务完成了一大半。
《五式太极拳》虽然没有面世,但是,顾留馨在新中国成立后,通过权威出版社出版的《太极拳研究》,给太极拳的源流、历史定了调,这比唐豪早年任何著作的威力都要大得多。不仅张三丰成了封建迷信和伪托附会的反面人物,关于张三丰创拳的研究成为禁区,顾留馨还借审稿之机,将原来流传的张三丰《太极拳论》 (“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篇),一律改为“武禹襄著”。只有徐致一、孙剑云的书,在附录的拳论中仍然保留了“此系武当山张三丰老师遗论,欲天下豪杰延年益寿,不徒作技艺之末也”的原文。
此后的官方及院校论著,以及《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武术大辞典》的“太极拳”条,都以唐豪顾留馨的考证为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太极拳”条目,就是顾留馨本人写的。当然,如果避开源流分歧,顾留馨在太极拳的出版工作中,其贡献是应该肯定的。
关于“缠丝劲”的争论
也许,顾留馨对于《五式太极拳》的流产感到惋惜,很不满足。1963年,他在上海又出版了一本《简化太极拳》(后改名《怎样练习简化太极拳》),其中对简化太极拳的练习要领,强调了“缠丝劲”。如前所述,顾留馨曾打算把缠丝劲作为《五式太极拳》的“共同理论”,徐致一、孙剑云不同意。国家体委1956 年创编的简化太极拳,明确指出是由传统杨式太极拳简化而来的,而杨、吴、武、孙四大流派太极拳都讲“抽丝”而不讲缠丝劲。顾留馨用缠丝劲解释简化太极拳,就是仍然把缠丝劲作为各式太极拳的共同理论。
由此,徐致一在1964年6月1日的《体育报》上,发表了《略谈太极拳的缠丝劲问题》一文,认为“缠丝劲”是陈式太极拳的独特要求,和其他各式的“运劲如抽丝”含义不同,不可混为一谈。文章最后,“借此机会”谈到,简化太极拳的说明书未见有缠丝劲这一要求,而“上海出版的《简化太极拳》里,却把缠丝劲列为要求之一”,希望“好好地明确一下,以免初学者无所适从,同时,也免得在广大练拳朋友中间引起无谓的迷惑”。该文虽未点顾留馨之名,实际就是针对顾留馨的著作而写的。
接着,《体育报》围绕缠丝劲问题以及对顾留馨《简化太极拳》一书的看法,连续发表数篇文章,进行争论。反对徐致一观点的文章,主要有罗宏基的《<略谈太极拳的缠丝劲问
题>读后》和《<太极拳缠丝劲和抽丝劲异同>之我见》,洪均生的《对缠丝劲实质的看法》和《就太极拳缠丝劲抽丝劲问题再作商讨》。支持徐致一观点的文章,主要有赵任情的《太极拳缠丝劲和抽丝劲的异同》,李经梧的《对缠丝劲等问题的看法》。徐致一又发表了一篇《再谈太极拳的缠丝劲问题—— 答罗宏基先生》。
徐致一的文章和上述七篇争论文章,已经在《武魂》杂志2004年第5至11期转载,据说1983年香港《新武侠》革新版121号也以“全国太极拳大辩论”登载了当时的全部文章。这里没有必要介绍争论双方的观点及论证理由,还是看看以后的事态变化吧。
2003年3月,《上海武术》发表了顾留馨之子顾元庄整理的顾留馨1964年11月的遗作:《从缠丝劲问题谈起》(《武魂》杂志2004年第2、3期连续转载),编者按说:“该文当时为顾留馨老师应体育报社之约而撰,原打算以此结束太极拳的有关争论,后因故未刊。”这里的“有关争论”,当指关于缠丝劲的争论。顾留馨这篇文章,不但为自己的观点进行解释,驳斥对方观点,而且谈到徐致一的其他文章和太极拳源流问题,下面欣赏其中的几段话。
“技术观点上的分歧,总是有一定的世界观作指导的,争鸣的焦点是缠丝劲,争鸣的实质是‘一柔到底’论和‘刚柔相济’论之争,是唯物的阴阳学说和唯心的阴柔学说之争。”
“李先生(按指李经梧)并进一步说成缠丝劲是难度大,动作繁复的,企图以此吓唬年老体弱者和神经衰弱者。这就不是对陈式拳无理解,就是别有用心了。”
“李先生把编写‘简太’说成是:‘果然,此拳一出……’渲染了编写者的个人作用,而把党和政府积极倡导体育运动的作用,忘得一干二净。”(按:“简大”指简化太极拳,省略号为顾留馨原文。李经梧的原文是:“果然,此拳一出,太极拳运动以从来未有的速度和规模,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因为李经梧和李天骥等人参与了简化太极拳的编写,顾留馨认为李经梧这段话渲染了李天骥和李经梧这些“简大”编写者的个人作用。)
“关于太极拳源流问题,我们根据大量史料,实事求是地提出太极拳起源于陈式,为各式太极拳的祖型,从而根本否定了荒诞的仙传之说,这决不是多余的事。”
“太极拳为道士张三丰所传的谎言,经唐豪生前严加批判,解放后群众的觉悟提高,现在不大有人敢于再认仙传为荣,但徐致一先生在《吴式太极拳》附录《王宗岳的太极拳论》正文之后,还不忍割爱地保留着:‘原注云:此系武当山张三丰老师遗论’。徐先生对于张三丰创造太极拳的传说是不是还有些留恋呢?为什么还要让张三丰的阴魂出现呢?”
够了!如果有些年轻人对于极左思潮没有感性认识,由此则可见一斑。技术观点的分歧,就是“唯物”与“唯心”之争;说缠丝劲难度大,就是吓唬人,“别有用心”;宣传简化太极拳的效果,就是渲染编写者的个人作用,把党和政府的提倡“忘得一千二净”;是否拥护唐豪对于张三丰传拳说的批判,是“觉悟”问题;在拳论中仍然保留关于张三丰的原文,就是在“不大有人敢于再认仙传为荣”的情况下“还要让张三丰的阴魂出现”。谁还敢再说什么呢?
当年,唐豪要给杨、吴、武、孙、赵堡五大流派太极拳强加一个共同祖先——陈王廷,此时,顾留馨又要给各式太极拳强加一个共同理论——缠丝劲。其用心之细,倒也难得。
然而,顾留馨“原打算以此结束太极拳有关争论”的《从缠丝劲问题谈起》一文,终于“因故未刊”。因什么“故”?不得而知。笔者猜测,这可能与国家体委的态度有关。作为简化太极拳的主要创编者李天骥,并没有在简化太极拳中加入缠丝劲,他和顾留馨的看法可能不同。顾留馨给徐致一、李经梧扣的大帽子,也可能触及到李天骥。1964年,李天骥已经成为中国武术协会副秘书长,对这场争论不可能漠然视之,大概体育报社也认为顾留馨的文章无法结束这场争论,所以没有采用,停止争论。顾留馨在《回忆关于太极拳的争论》最后说:“李天骥在背后说我写书为了名利,党员审稿要拿稿费,是什么思想。我写书是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只应批评我写作的质量问题,不应说是名利的问题。”顾、李关系,可想而知。
从此以后直到现在,其他流派太极拳的传人,也都没有把缠丝劲作为其技术内容。
值得一提的是,顾留馨晚年的力作《太极拳术》(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年9月第一版),也摈弃了缠丝劲的说法。该书第三章“太极拳的锻炼要领”中,没有“缠丝劲”一词,并且在第五章“太极拳整体动作中的若干要点”的第六点“弧形螺旋”一节说:“过去某些太极拳专家,形容这种练法为‘缠丝劲’,‘抽丝劲’,‘麻花儿劲’。”这里虽把“缠丝”和“抽丝”仍然混为一谈,但它已经成为“过去某些太极拳专家”的形容词了。
顾留馨让我明白了许多
我是跟赵斌老师学的杨式太极拳,但在太极拳史研究上,倒是顾留馨让我明白了许多。
1984年,我的第一篇关于太极拳的文章《杨式太极拳及其西北传授人赵斌》在《武林》第5期发表。由于对太极拳史研究不深,引用了杨季子“谁料豫北陈家拳,却赖冀南杨氏传”的诗句。太原工业大学孟乃昌教授(1933~1992,太极拳研究专家,曾任山西杨式太极拳协会副会长)来信,称赞我的文章写的好,其中关于杨、赵、傅三家关系以及杨家某些轶事,多为世人所不知。但他又说,在太极拳源流上,还是要尊张三丰。
孟先生的话,使我感到愧疚。我就在继续研读杨式传人著作的同时,仔细阅读顾留馨先生的《太极拳研究》和《太极拳术》。如果说杨家关于张三丰创拳之说是“祖传”的话,正是顾留馨本人的著作,才使我从另一方面找到了这种说法的“依据”。
我首先发现,被作为太极拳祖型的陈式太极拳,是陈发科“1928年10月应邀从陈家沟去北京传拳,陈式太极拳的本来面目,始为外间所认识。”(见顾留馨《太极拳术》370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年第1版。以下引用该书只注页码)这就是说,从清朝中叶到1928年之间,社会上流传的太极拳(不分流派),都是杨式太极拳及其分支。陈王廷创太极拳之说,也不是陈家祖传,是唐豪在1931年给陈家沟制作的皇冠。
我同时发现,被斥为荒诞、谎言、附会的张三丰创拳说,早在清朝初年黄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铭》以及《宁波府志》中已有记载。(见393页)
然而,顾留馨在《太极拳术》中说:“张三丰创太极拳一说,是辛亥革命(1911年)后的一种附会而已。”(见350页)在“附录”中又说:“太极拳创始于张三丰的谎言,出现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太极拳在北京享有盛誉之时。”(见442页)
但是,在《太极拳研究》133页(人民体育出版社1996年第3版)和《太极拳术》386页中,都引用了李亦畲1867年抄给马印书的《太极拳小序》 “太极拳始自宋张三丰……”,1867年,杨禄禅、武禹襄都健在,这显然和“辛亥革命后”或“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才出现张三丰创拳的“附会”、“谎言”之说前后矛盾。
顾留馨引用马印书抄本的目的,是因为后来的“太极拳小序”抄本都把“太极拳始自宋张三丰”改为“太极拳不知始自何人”,他由此证明李亦畲“已自纠其前说之无据”(见386页)。对此,笔者问过李亦畲的曾孙李光藩先生,他肯定地说,这是李亦畲认为太极拳的创始比张三丰更早,而不是更迟,并非“纠其前说之无据”。
仅仅从张三丰创拳说的“谎言”出现的时间,在同一本书中就有两种叙述,又和自己引用的史料产生很大差距,这种信口开河的“考证”,只能令人得出与其相反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我从顾留馨的著作中,发现了陈王廷创拳说的论据的不可靠性。
感谢顾留馨,在《太极拳术》中把《陈氏家谱》的全部“旁注”都公布出来。他的目的,是要证实陈王廷创拳和陈家世传太极。唐豪考证的一个重要论据,就是《陈氏家谱》中陈王廷的“旁注”:“陈氏拳手刀枪创始之人也”,并把它作为“乾隆十九年最可信的史料”。
但是,从公布的史料可见,《陈氏家谱》的“旁注”,一直注到陈鑫(1849~1929)兄弟三人。在一个家谱的人名“旁”作“注”,并且注到了二十世纪,这些“旁注”是何时写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吗?顾留馨先生也如实记录了家谱“末有‘我高曾祖父皆文兼拳最优。森批。’字样”(见360页)。这就很清楚地看出,“旁注”的编写者,正是给唐豪提供《陈氏家谱》的陈森(1846~1935)。家谱本无“注”,故而陈森只能作“旁”注。难道乾隆十九年的人,能给二十世纪的人作注吗?(详见拙著《陈氏家谱“旁注”考》)
唐豪的另一条论据,就是陈王廷“闷来时造拳”的诗句,这是在陈鑫写的《陈氏家乘》中首次出现,显然有陈鑫编造之疑。除了这两条之外,再也没有更多论据了。
因为陈王廷的“旁注”和《陈氏家乘》中的陈王廷诗句,都没有“太极拳”字样,唐豪说,“陈沟村至今还是一个封建的农业社会,所以村人的保守性特别的强,陈沟村人至今只肯学习其祖先传下来的十三势——太极拳的一套,不肯学习外来的拳法。就这个证据而论,足以证明家谱所注王廷创造的陈氏拳手,和遗诗中王廷闷来时所造的拳,即为太极拳。”(见唐豪《太极拳之根源》,1935年)
但是,唐豪又说陈王廷创造的太极拳吸取了戚继光拳经三十二势中的二十九势。这和他说陈沟人“不肯学习外来的拳法”就有矛盾,而顾留馨在《太极拳术》中,对唐豪的看法有所发展,他列出四条推测理由,认为陈氏拳还与少林寺拳法有渊源关系,如陈氏拳架中有传习于少林寺的“红拳”,“罗盘棒诀”有“要知此棒出何处?罗盘流传在邵陵(少林)”等(见443~444页)。这些理由,不正是徐致一“以陈式为少林拳”的合理根据吗。
人们还可认为,既然戚继光的拳经32势中有29势都被纳入陈氏太极拳,那么,戚继光的拳经32势,不就是陈氏太极拳的祖型吗?
顾留馨在《陈式太极拳》和《太极拳研究》中,还把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说成陈家沟的陈王廷,造成了大笑话。1964年就有人在《新体育》指出其错误,直到1980年,他才在《体育报》予以更正。
唐豪顾留馨为了自圆其说,对于和陈氏创拳说有矛盾的史料,一律采取不承认的态度,或者进行荒谬的解释甚至编造,比如说杨禄禅不通文墨,把陈氏太极拳的“懒扎衣”误听成“拦雀尾”等等,在此不一一分析了。
从以上情况可知,顾留馨所谓“我们根据大量史料,实事求是地提出太极拳起源于陈式,为各式太极拳的祖型,从而根本否定了荒诞的仙传之说”,到底是咋回事,有多大可靠性。
如果说唐豪是在疑古思潮影响下,按照胡适“先疑而后考”的方法,盲目地“疑”而“破”,草率地“考”而“立”,顾留馨则是在极左思潮的气氛下,进而挥舞“神仙造拳”、“唯心主义”、“别有用心”这些政治棍棒,把唐豪的结论固化起来,造成太极拳源流的研究禁区。
然而,陈氏以外的各派太极拳传人,是不可能被压服的,他们只是在那个时代保持沉默而已。厉王弥谤,难于长久。随着改革开放盛世的到来,被封锁的禁区终于打开。《中国大百科全书》把张三丰否定了,但《王征南墓志铭》和《宁波府志》依然存在,太极拳前辈的著作依然存在。1915年初版、多次再版修订的《辞源》,仍然把张三丰
称为“宋代技击家”。著名英国科学家、中国科技史研究专家、曾任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自然科学部首任主任的李约瑟博士,也在其34分册的世界名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写到:“张三丰的名字,现今一般与中国拳法的一个派别太极拳联系在一起。”
理论研究的舛误
顾留馨先生对于太极拳理论的研究,确实下了不少,特别是对陈氏太极拳的理论梳理,具有独到贡献。然而由于他长期立足于陈式,对于其他流派的理论研究不够深入,从而出现一些自以为是的舛误。下面略据数例,以就正读者。
首先,在太极拳动作与呼吸的关系上,顾留馨画蛇添足,在《太极拳术》中把杨式太极拳每动的“呼”、“吸”都明确写出,强调“练太极拳时,自始至终每个动作都要与呼吸有节奏地、自然地结合……从而使内脏受到适宜的刺激,加速气血流转,旺盛机能”(见82页)。杨澄甫先师在《太极拳之练习谈》中说:“习练运行时,周身骨节,均须松开自然。其一,口腹不可闭气;其二,四肢腰腿,不可起强劲。此二句,学内家拳者,类能道之,但一举动,一转身,或踢腿摆腰,其气喘矣,其身摇矣,其病皆由闭气与起强劲也。”赵斌、傅锺文老师一再强调练拳时要自然呼吸,以防“闭气”。练到一定程度,呼吸自然深长。推手运用时,呼吸自然能配合动作。当我给傅锺文老师说顾留馨在《太极拳术》中写明每动的呼吸时,傅老师冷笑说:“糊涂虫”。顾留馨到底糊涂不糊涂?我们看看下面的数字分析。
我仔细统计了一下,顾留馨在《太极拳术》中把杨式太极拳的动作一共写了180个呼吸。有资料说,一般人每天呼吸23000次,平均每分钟约 16次。顾留馨说,练习一趟杨式太极拳,“原为8分钟,现为20分钟”(见58页),若按《太极拳术》的呼吸去练,每遍练8分钟,每分钟要呼吸22.5 次,每遍20分钟,每分钟呼吸9次。试想,人和人的年龄、身体素质不一样,肺活量不同,如果强行动作配合呼吸,不是憋气就是喘气,正是犯了太极拳练习之大忌。况且,顾留馨完全按照拳架动作的开合来规定呼吸,但每个开合的动作路线长短不一,运行时间也不一样,若动作配合呼吸,必然造成呼吸不均匀,显然也有害健康。
练太极拳时,膝部的要领至关重要,搞不好会造成膝关节损伤。顾留馨先生对此也提出了不恰当的见解。他要求“迈步时先提起虚足的大腿,使力量聚集在膝关节来带动脚跟提起”,“做踢腿或独立动作时,先提腿把力量集中于膝关节”,“提膝把力量集中于膝尖,可以把周身劲力节节贯串地透达于足尖”(见44页)。
运动生物力学告诉我们,肌肉收缩是人体运动的动力来源,关节只是连结骨骼的一种运动轴(有一轴性关节、二轴性关节、三轴性关节)。关节的任何一个运动轴,都配布有作用相反的两组肌肉,分为运动肌、协同肌、对抗肌等,以便控制关节部位的转动。迈步时,膝关节一定要放松,应该通过意念指挥大腿肌肉群的伸缩,使大腿抬起,小腿自然下垂。如果把意念集中于膝部,只能影响膝关节的灵活性,拖住了运动轴。所以,用大腿还是用膝关节,是下肢“用意”的原则问题。孟乃昌先生有一篇太极拳纠偏的文章,认为意在膝尖会使气血留滞于膝关节而不通,是造成膝关节损伤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否有所指,不得而知。
顾留馨对于“气沉丹田”的理解,也使人莫名其妙。顾先生自己也说过,“气”不是呼吸之气,但他在《太极拳术》中说:“小腹外突时即为‘气沉丹田’。因此,‘气沉丹田’不是绝对化的。一呼一吸,总是‘气沉丹田’与‘气不沉丹田’交替进行的。”“太极拳论所说的‘气宜鼓荡’,正是说明了‘气沉丹田’不是绝对的。”(见36页)这就是说,气的“鼓荡”就是气不沉丹田,那么“气宜鼓荡”是否就意味着“气宜不沉丹田”了!
最后我想说,顾先生毕竟是太极拳界的一位著名研究家。时代选择了他,造就了他,也给他的研究打上了深刻的时代烙印。对此,不可求全责备,但是要有明确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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